在如今的互联网语境下,谣言和诬陷的传播成本越来越低,维权和挽回的难度却又越来越高;「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句话早已在各式各样的社会新闻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诠释。
学术圈自然也不例外。
这位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 Ram Sasisekharan 教授——从 2019 年被同事指控为学术造假以来,他被禁止发声为自己辩护,接受着长达四年的调查,研究工作被学校边缘化,团队也被拆散到只剩 3 人……
Ram Sasisekharan|图片来源:麻省理工学院
即便在漫长的噩梦后,麻省理工学院终于在今年 3 月公布调查结果,「没有发现任何指控中提到的研究不当行为」,还了 Sasisekharan 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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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且不论 Sasisekharan 在这四年间被耽搁的研究、被拆散的团队、被损伤的声誉等种种损失都无法挽回;
更令人窒息的的是,当年那些提出指控的同行和校方要么要么坚持指控,要么拒绝回应,也从未给过 Sasisekharan 哪怕一声道歉。
噩梦的开端
2019 年,达特茅斯学院教授 Tillman Gerngross 和一些同行对 Sasisekharan 的两项研究公开提出了指控,称其构成了严重的学术抄袭。
Tillman Gerngross|图片来源:Nature Reviews
「原告们」在 mAbs 杂志上发表了文章称,Sasisekharan 实验室最近发表的两篇论文描述了一种设计抗病毒靶向抗体的方法,却没有公布基因序列;而通过将这些数据与专利数据库进行交叉引用,他们发现这些抗体与两种现有治疗抗体具有高度的「序列一致性」;
简言之,就是他们认为 Sasisekharan 实验室对寨卡病毒和另一种流感的两种现有治疗抗体进行了「微调」,并发布为自己的研究成果。他们写道,「除了试图侵犯现有研究的原创性和重要性以外,我们很难从任何其他角度评价作者的研究。」
图片来源:MAbs
在受到指控后,Sasisekharan 团队并没坐以待毙——他们对这些工作进行了详细的辩护,针对每个质疑点都给出了详细的辩护证据,而「原告们」也并未对此回应跟进更多指控。
图片来源:sasilab.mit.edu
但这并不代表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为了应对这一指控,麻省理工学院对 Sasisekharan 团队展开了内部审查,并要求审查过程中的各方对这起事件保密。通常来说,这种「内部调查」意味着整个调查过程只需停留在校内,并不会影响 Sasisekharan 的对外工作;
但由于 Gerngross 等人将这份指控公开发表在了期刊上,根据麻省理工学院制定的学术不端调查政策,Sasisekharan 依然无权在自己是否学术造假这件事上进行发声——
图片来源:MIT Policies
而这场沉默,便莫名其妙地持续了将近四年。
值得一提的是,在 2019 年,麻省理工学院被曝出与臭名昭著的「爱泼斯坦性犯罪案」存在关联时,学校仅仅用了 4 个月就完成了「内部调查」,并出具了一份长达 61 页的详细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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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Sasisekharan 和他的同事想破了头也没想清楚,为什么学校调查自己这起学术纠纷所花费的时间,能比调查「爱泼斯坦案」所花费的时间长了十倍;
更何况,曾经提出指控的一位「原告」,Dane Wittrup,和 Sasisekharan 就在学校同一个部门里工作,两人的实验室甚至都在同一栋楼里。
Dane Wittrup|图片来源:The Wittrup Lab
麻省理工学院一位曾经和 Sasisekharan 合作过的生物工程学教授 Peter Dedon 表示:
「我们对作弊的学生或有人把枪带到校园时有政策,但当一名百万富翁教职员工利用麻省理工学院内部规章攻击另一名百万富翁教职员工时,我们就没有能应对的政策了。」
事件中的双方
研究员 Rahul Raman 在 Sasisekharan 实验室工作了 25年。从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开始以来,他对这所学校的信心逐渐转变为一种难以磨灭的不安。
Raman 说,由于学校的禁言令导致整个实验室的成员都无法对这件事情或自己的工作进行辩护,他们开始遭受到来自校内成员的排斥,「这种身不由己的沉默被理解为一种内疚,何况他们无法为自己辩解。」
当然,这种「排斥」可不仅是态度不友好——在 2021 年给麻省理工学院领导层的一封信中,Sasisekharan 实验室的三名成员表示「士气空前低落」,因为凡是在这里工作学习的人,从普通硕博生到博士后研究员,他们的研究都很难得到资助和发表。
渐渐地,实验室中的成员们不得不开始为了自己的前途离开 Sasisekharan。现如今,Sasisekharan 实验室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包括 Sasisekharan 自己——2018 年的时候,这个团队有至少 18 人。
「尽管麻省理工学院已经还了我们一个清白,将真相公之于众,但这没法完全弥补我们受到的伤害,」拉曼说。「这次公开的诬陷为我们带来了太多的偏见——即便我们努力试图向前看,但来自过去的创伤总会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如前所述,虽然「原告们」——Gerngross,Wittrup,以及他们在生物技术公司 Adimab 的三位同事,并没对团队的辩护进行进一步的反驳,但这并不耽误他们在面向大众的媒体采访中越描越黑。
在一次采访中 Gerngross 称,虽然他们只查看了 Sasisekharan 发表的两项研究,但这并不耽误他们质疑这位科学家的整个职业生涯。
「如果你在厨房的地板上发现了两只大蟑螂,那么你的家里可能只有两只蟑螂吗?」——这句话深深冒犯了 Sasisekharan 实验室的所有成员。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 Sasisekharan 的实验室陷入了停摆,在疑影重重的高压之下,实验室成员们的工作也受到了耽搁。
2020年初,这个专攻研究快速开发针对新兴病原体的抗体药物的实验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全世界为寻找新冠的治疗方法而奋斗。
「最令人受挫的地方在于,我们在有生之年最大规模的传染病爆发期间,被束缚住了研究的手脚,」Raman 说。「我始终放不下这件事。」
但是,Sasisekharan 的原告同行们身上可没这些负担—— 2020 年 7 月,当全世界的新冠疫苗仍处于临床开发阶段时,Gerngross 和他的同事们创办了一个名为 Adagio Therapeutics 的子公司,筹集了 5000 万美元资金用于开发针对 SARS-CoV-2 的治疗抗体。
一年后,Adagio凭借其首个抗体治疗的早期临床数据,在首次公开募股中筹集了超过 3 亿美元。同年 9 月,该公司又凭借研发产品,抗体「ADG20」的优秀表现,把股价拉高了一倍多。
图片来源:statnews
更有意思的是,虽然遭受严重的打压,Sasisekharan 实验室并没彻底摆烂。他们始终在针对奥密克戎毒株进行研究,并得出了跟 Adagio 公司相反的结论——
Adagio此前宣称,虽然其他抗体产品会失去作用,但他们的拳头产品「ADG20」依然能够保留对奥密克戎毒株的中和活性;但 Sasisekharan 实验室则指出,奥密克戎毒株的突变同样将使得 Adagio 的疗效大大减弱。
图片来源:Cell Rep Med
闹剧还没停止。
一周后,Adagio 公司在一份新闻稿中承认,「ADG20」针对奥密克戎的疗效确实要比针对原始毒株大大降低,这与 Sasisekharan 实验室的结论相符。
Adagio 的股价开始大幅下跌,并引发了股东诉讼,Gerngross 也于 2022 年初辞去了 CEO 的职务;甚至随着公司董事会的改组,该公司也更名为 Invivyd。
到了 2023 年 1 月,当麻省理工学院公开宣布 Sasisekharan 无罪时,Gerngross 的所有联合创始人都离开了该公司。
尾声
斯克利普斯研究所的化学教授 Paul Schimmel 认为,归根究底,这起事件的罪魁祸首是麻省理工学院学术政策的失败。
作为 Sasisekharan 和 Gerngross 共同的朋友,他并没出于情理偏袒某一方,而是认为校方没有任何理由把这起调查拖到四年之久。
「这样的事情应该得到尽快的处理。那么多的教职工、博士后和研究生们,他们本不必在每次组会上,都觉得头顶笼罩着一片乌云。」
如今,Sasisekharan 已经不必再「保持沉默」了;但他并没对 Gerngross 这些「原告们」发生在 Adagio 公司的荒诞故事发表评论:如今的他倾向于「不参与消极的事情」。
他说,他现在的重点是重组自己的实验,并着力推进学校的政策改革,避免类似的「内部调查」再去摧毁其他人的学术生涯。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尚未成熟的年轻教师身上呢?他们有能力处理这个问题吗?」
Sasisekharan说,麻省理工学院的领导层私下承认调查不应该花这么长时间,为他的实验室受到的损害道歉,并承诺帮助他恢复声誉,重建课题组;但出于「保密政策」,他们始终没能详细解释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这起事件无疑为整个学术圈敲响了警钟。出于学术的严谨性,针对学术不端的调查和惩处必须采取最为严格复杂的手段,但若是这种手段遭到滥用,它为无辜者带来的伤害也是最为难以挽回的。
我们无法在一朝一夕间改变什么,但至少希望这件事能够为面临类似困境的人提供一点参考:
当不公和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切勿放弃心中的信念,抓住一切澄清的机会;只要自己没放弃,真相总有一天会到来。
策划:Lnysay
题图:站酷海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