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和研究机构的重要工作之一是“栽树”。
2012年11月3日上午去世的顾孝诚老师,为北大生命科学栽了好几棵,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其中多在条件艰苦的情况下努力而成、迄今仍在起良好的作用。
1930年出生的顾老师,从1940年代末起到北大生物系学习、工作了六十多年。1970年代,她曾参加分析胰岛素晶体结构的工作。现在用计算机做的工作,她们那时用计算尺做。英国1964年诺贝尔奖获得者Dorothy Hodgkin的传记中,有一张Hodgkin于1977年来访北京时与北京胰岛素结晶的研究人员的合影,有顾老师还正当年的身影。书中还记载了对顾老师的访谈(342-344页,346页),虽然作者误将顾老师的单位列为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Hodgkin从1934年开始试过胰岛素结晶,直到1969年成功。令人自豪的是由北大毕业生林正炯等多位科学家在1970年代解析胰岛素结晶,其分辨率高于Hodgkin的同期工作。Hodgkin令人钦佩地在Nature撰文、在国际会议上赞扬北京的工作。
1981年至1989年期间,教育部将吴瑞先生发起的中美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联合招生项目(CUSBEA)交北大,生物化学出身的张龙翔校长委托顾孝诚老师实际组织协调。十年左右安排考试、面试后,CUSBEA派出了四百多位留学生。在当时很多人不知道如何自己申请国外学校,而中国学生考GRE从来就不合适的情况下,专业考试代替GRE考试,对中国学生申请美国学校、对美国学校选学生都是很大的帮助。顾老师因此赢得了很多CUSBEA同学的感谢和尊重。1990年代以后涌现的第一批优秀华人生物学家,多数都来自CUSBEA项目。顾老师还帮一些同学结百年之好。这些人现在多已年过半百,大于当年顾老师的年龄。今年是CUSBEA三十周年纪念,学生们正准备专门对顾老师致意,纪念会不到一周就要开会,可惜顾老师没能等到。这是顾老师参与栽的一棵已经在学术上结果的大树。
顾老师于1985年到1992年任北大生物系主任。此前她参与世界银行第一个给中国的大学发展项目,用世行贷款为北大购置生命科学方面的仪器、派遣人员出国。她任系主任期间推动建立“蛋白质和植物基因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任第一届主任;并在1988年参与推动北大生物系、清华生物系和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建立三家联合的“生物膜和膜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北大生物拥有的1又3分之1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到2000年代中期国家对重点实验室投入显著增加后,作用才彰显,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其功臣之一虽已退休、还天天来上班。这是顾老师为北大生命科学在资源方面栽的一棵树。
顾老师任系主任期间,可能是中国近代科技人才外流最严重的时期。在这样的情况下,顾老师却创了记录,招聘到几位国外名牌大学的博士。当时全国招聘到的海外博士都不多,尤其在生命科学方面,说屈指可数都不夸张。在这样的情况下,顾老师聘任几位可能占了全国招聘海外名牌大学生物学博士的一半以上。对北大的生物系,这些人才当然是宝贵的财富,特别是那时国内培养的博士还很少、还不能大量提供主力。这是顾老师为北大生命科学在人才上栽的一棵树。
顾老师还为北大在生物信息学、分子医学方面栽了树。这些中心和研究所的老师会有更好的介绍和总结。
我到北大就职以前认识的人只有两位,其中一位就是见过几次面的顾老师。我第一次见顾老师是1989年,CUSBEA在Boston开学术研讨会,第一次对非CUSBEA的人如我、许田、邓兴旺等人开放。第二次是1991年左右,顾老师和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几位一道访美,参观哈佛大学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系时,美国老师要我参与接待他们,我对顾老师英文很好立即有很深的印象。最近听科学院当年参与胰岛素工作的老师们回顾,那时极少人能用英文交流科学,顾老师是大家与Hodgkin交流的唯一桥梁,她还为国内胰岛素工作的英文写作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顾老师却很少提起这些。顾老师的英文是小时候母亲顾温玉请英国人Alice B. Nockels做家庭教师教的。顾老师终生感激在父亲早逝的情况下,母亲含辛茹苦支撑家庭、为子女提供良好的教育影响他们一生,除了上北大念生物的顾孝诚,还有她上清华念化学工程、后参加我国早期油田工作的姐姐顾乐诚,与获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博士、长期在IBM工作的哥哥顾达诚。顾老师与北大毕业的蔡老师喜结良缘,去年庆贺了金婚。
很多人都钦佩顾老师的为人:对己严、待人宽。顾老师在生病后也一直头脑清醒,而且特别乐观。她去年患癌症后不愿影响大家,所以很少人知道。今年复发后,她还是坚持少告诉其他人,不让我们给CUSBEA的同学发通知,仍很少人知道病情。为了减轻复发的痛苦,她在301医院做手术,术前乐呵呵,拿自己的病开玩笑,看不出是身患绝症,其他人也当面陪她一道开心,背后挺难过。
顾老师去世时我正在评审“青年千人”,回北大的路上感慨,从顾老师二十年多前为北大招聘教师到现在,我国有了很大改观,二三十年前人才流失严重导致好像是与日俱下、现在肯定是蒸蒸日上。我们现在招聘青年人要容易多了、条件也要好多了,不仅北大、其他外地学校也能与美国主要大学竞争年轻人才了。今年,我们也请顾老师做工作争取CUSBEA同学应聘北大生科院院长,希望顾老师送出去的学生中,多有一些回国,也欢迎直接贡献北大。
告慰顾老师的最好方法可能是学习和继承。我们每个老师都可以栽树,不仅是通过组织工作,而且通过教好一门课、教好一个学生,都能起到栽树的作用,一人栽一棵、两棵、三棵,但愿我们栽的树到5年、10年、20年、30年后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让我们的传承建设北大生命科学的学术林区,促进北大在学术上绿树成荫,促进全国形成蓬勃兴旺的大森林。
顾孝诚老师去世的星期六,白天下雨,晚上下雪。我来北京五年,今年下雪最早,据说是多年来罕见的早。也许,秋雨为顾老师送行,白雪滋润着来年茁壮成长的树苗。
Hodgkin D (1975). Chinese work on insulin. Nature 255:103.
Ferry G (1998). Dorothy Hodgkin: A Life, Cold Spring Harbor Press
2012年11月6日(题目为第一届CUSBEA学生傅新元取自陆游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