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严东生院士：奖院士房子易形成不良社会风气

对话著名材料科学家严东生院士：

谈教育

我在中学和大学接受的都是启发式教育，从来不死读书，学校也都崇尚运动。可现在中小学生每天完成作业量已经够呛，哪有时间自学、运动？我觉得要给孩子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记者：您曾先后就读于崇德中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这几所学校的教育有什么特色？对我们如今的学校教育来说，有哪些值得借鉴的地方？

严东生：在中学和大学，我接受的都是启发式教育，从来不死读书。那时，课堂教学内容并不太多，主要是课外自学。特别是燕京大学，该校推行美国式的启发式教学。我记得威尔逊教授给我们上化学课时，讲的内容不太多，只是对知识要点做一些提示，随后便开出许多参考书目，建议学生课后选读。这样一来，学习的自由度很大，你可看这本书，也可看那本。几年下来，阅读面就拓展了，我们读过的绝不限于教科书，还看了很多最新的科学文献。

崇尚运动，也是这几所学校的共同特色。在崇德中学，我每天晚自修结束后都要和同学们去操场跑步，课余时一起打 “墙球”(现代壁球的始祖)。在燕京大学，我迷上了打网球，从那以后一直打到80多岁。现在中小学生的课业太重，压力很大，每天完成作业量已经够呛，哪有时间自学、运动？所以在青少年教育问题上，我觉得要给孩子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另外，那时候的师生关系比现在更加亲密。燕大的教授下午都会开门欢迎学生到家里喝茶、喝咖啡。大家就一起聊天，聊科研，也聊生活，思想十分活跃。司徒雷登校长也欢迎学生到他家做客，冰心的婚礼就是在他家里举行的。当然，那时候学生人数少，是师生关系亲密的客观条件。

记者：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做博士后时，您听到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后立即回到了祖国。当时，包括您在内的一批海外学子为何会选择回国？您对如今的留学生有何建言？

严东生：现在的情况和上世纪四十年代很不一样。当时是国难当头，我们很多人读书是为了救国。抗日战争打了那么长时间，当我们听说新中国将要成立，心里就有一个念头：要尽快回国参与建设，让中华民族走上复兴的道路。这是一种责任心的体现。

据统计，在解放前出国的留学生中，解放初期回国的占了一半，有两三千人。改革开放后出国留学的人中，1/4回国了，3/4留在国外。近几年，回国的人越来越多了，因为国内形势越来越好，加上有 “***”、“百人计划”等人才引进计划，很多科研人员回到了祖国。

总之，现在的情况和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不同，如今我们身处一个开放的大环境中，来去自由。我相信，随着中国国力的进一步提升，经济形势越来越好，会有更多的海外留学生回到祖国，发展他们的事业。

谈院士制度

被推荐为院士的科研人员应该是“被动”的，可现在一些被推荐人主动送材料、送礼物，这是不正常的……社会不要过于拔高院士，不要给院士很多物质奖励，比如送他们房子，这样会形成一种不良社会风气

记者：如今，我国有很多科学家像您一样走上了领导岗位，这是“内行管理内行”的体现，但也有人认为这会削弱科学家的研究精力。对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严东生：应该说，科学家走上领导岗位，总是要分散一点科研精力。而且，现在领导的行政事务，比我们做领导时要更多一些。但是在中国，科学家当领导后还是有条件做一些科研工作的，不像国外，当领导后就完全不做科研了。

以我自身的经历来看，科学家担任领导职务后，如果有一个和谐的合作团队，就可以不脱开科研。很有幸，我就有一个这样的团队，所以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比如闪烁晶体。

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尽管如今有一批科学家走上了领导岗位，但科研人员做领导的比例是不高的，因为国内研究机构就这么多，大多数科研人员还是在一线工作。

记者：您怎么看我国的院士制度？

严东生：我认为，被推荐为院士的科研人员应该是“被动”的，他要做的工作就是如实写一份材料，把他所取得的科研成就列举出来，作为推荐人的参考，而推荐人和推荐单位是主动的。现在院士推选过程中的一个问题是，一些被推荐人反而是“主动”的，送材料，送礼物，这种现象越来越多，这是不正常的。

整个社会对院士的评价也存在问题。科研人员被评上院士，只是说明他在本学科做出了很好的成绩，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的工作成绩也很好，但没有被选上，中科院、工程院的院士名额有限嘛。所以我们社会不要过于拔高院士，不要给院士很多物质奖励，比如送他们房子，这样会形成一种不良社会风气。

而且要看到，科研人员对社会做出的贡献是方方面面的，有些院士做的是纯理论研究，和社会发展没有直接的联系，而很多在应用研究领域做出贡献的，却不一定评上院士。所以说，“院士”不是衡量一个科研人员水平和贡献的唯一指标。

谈科技发展

我国空气污染物中，一半来自汽车尾气排放，介孔材料净化装置会有很广阔的应用前景

记者：近年来，您在关注什么领域的科技发展？

严东生：上世纪90年代，介孔材料成为材料科学界关注的一个热点。孔径在2至50纳米的称为“介孔”，具有这种孔道结构的纳米材料会有许多特殊的性能。 1992年，我和冯端院士担任国家攀登计划项目“纳米材料科学研究”的双首席科学家，推动了介孔材料的研发。

21世纪初，中科院上海硅酸盐所开始研制介孔材料。实验表明，1克介孔氧化硅的比表面积可达1000平方米以上，比两个篮球场还大；氧化锆、氧化铈介孔材料的比表面积也达到350平方米左右。这类材料经修饰、组装后，就会有三效催化功能，能把汽车尾气中的有害气体转化成无害物质。

目前，硅酸盐所研发的这种汽车尾气净化装置已通过中试，汽车跑了8万公里，依然有95%的净化功能。而且与国外同类产品比较，它在低温下就能进行三效催化，净化效果更好，而且生产成本更低。

要知道，我国空气污染物中的一半来自汽车尾气排放，所以我觉得，这种介孔材料净化装置会有很广阔的应用前景。

谈婚姻

我们在事业上有很多共同语言，一个和谐的家庭，对人的状态有很积极的影响

记者：您和孙教授结婚至今已经69年了，一直相濡以沫，琴瑟和谐。能谈谈您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吗？

严东生：我的太太孙璧媃也是研究化学的，退休前是上海交大的化学系主任。我们早过了“钻石婚”啦，这么多年的生活让我感到，一个和谐的家庭，对人的状态有很积极的影响。

我和璧媃是燕京大学的同班同学，她比我小七个月。从燕大毕业后，她也被推荐去美国留学，但为了照顾家庭，让我安心留学，璧媃放弃了这个机会。解放后，她进入上海交大化学系，教普通化学，研究光电化学，还主持成立了应用化学系，所以我们在事业上有很多共同语言。我的物理化学水平不如她，碰到这方面的问题，就向她请教。有时候写文章，哪个汉字写不出来了，我也问她。所以她对我工作的帮助是非常大的。

我们还有共同的爱好，都很喜欢音乐。在家吃完晚饭后，我就放几段世界名曲听，她陪我一起听，交流一下彼此的感受，这是每天最舒心的时光。